廣平先生坐在寒香閣書齋里,手上夾着一支煙,煙頭燒出一縷嫋嫋青煙。那時,我十二歲。我坐在他對面,他久久望着那縷煙,正想着一件事,但我不知道是什麼事!
這縷煙的頭一低,他就吸一口,把它的頭抬起來。他手上總是夾着一支冒煙的煙,總不讓這縷煙低下頭。這就彷彿他不是夾着一支煙,——而是一縷煙。我心中就犯迷糊:他是有癮而吸煙,還是看着這縷煙有趣而吸煙。還是看着煙,希望看出一個和他說話的人來。這倒很象我和小伙伴,——約好一起去𨔼玩,我去遲到,小伙伴都走掉,留下我一人,站在空蕩蕩里,心便空了。就抬頭望天,天上白雲滾滾,——這說明高天的風流動得比地上地快。我望着滾滾白雲,希望看出一個故事,把這故事放進心裏,那它就不空,就踏實。那時,我十二歲,想不明白的事很多,所以感到人生有可能無限發展,到如今我能夠明白一些事,方知道人生的發展是很復雜的事,——很是有限。
這些事,是六十年前的事。流年似水,很多事都已模糊,就是寒香閣中的事却不模糊。
說起先生的書齋——寒香閣,其實就十七、八平米的房子,是租的,不只是書齋,而且也是臥室,而且同時是會客的地方,——典型的三合一。房內家具全是朋友送的或借給他的。一進門,迎面兩把扶手椅,中間一茶几,上面總有一瓶時花,花後牆上掛着一幅四尺的自繪山水,題有杜甫的詩:黃牛峽靜灘聲轉,白馬江寒樹影稀。扶手椅斜對面是一舊沙發,他此時就坐在沙發內,手上夾着一縷煙,我坐在他對面。門左側放一張方桌,這就是他書、畫的地方——真正的一塊書齋,左右各有一方椅,方桌上有兩扇朝東的玻璃窗,月上東方,就把清光照進來。他就把這三合一之屋取名:抱月樓(房間在二樓),後來,他的朋友高蔭槐老將軍(雲南舊軍人,滇軍血戰台兒庒,三師長之一。也是收藏家)。因廣平先生愛畫梅花,就寫了:寒香閣——一條橫幅給先生,先生就把書齋更名:寒香閣。這橫幅現在就掛在進門的右邊墻上,畫下離墻三、四十公分,就是先生的臥床。他在這里已住了近十年,看現在的形勢,還得在這里再住一些日子。
說來也怪!一想到廣平先生,一想到寒香閣,就象大腦貯存着一部紀錄片,記錄片上的各種瑣瑣碎碎的影象,會自動地、爭先恐後地出來表現。我都不知把誰先放出來,——應該做個檢討的,說明當時我并未把他們編輯好,沒有這方面的基本專業水平。影像雖清晰,但秩序很亂。又不好請城管來維持一下。因為,這些影像比較單純、脆弱,一城管狼牙棒砸下去,肯定雞飛蛋打,鏡碎難圓,後果不堪!還是自家門戶,自己清理,維持好秩序,把這些影像有序放出來。
寒香閣在昆明五華山下,黃河巷二號內。這是一個很舊的民國二、三十年代的西式小院。朱麗東先生推薦先生到雲南,先生不住這里,而是住在朱先生家。直住到盧漢先生發動昆明起義。但現在他為什麼又住在黃河巷?我就先來說這事。
廣平先生住在朱先生家里,昆明起義了。朱先生是省政府秘書長,廣平先生是盧主席秘書,兩人都參加了起義,都在起義宣言上簽下名。隨後,發生了這樣的事:朱,李二位先生學問雖大,而政治意識却小,應該說不諳政治。也不了解新時代的新時尚——要集體生活!新政權一成立,二位先生一起拒絕了新政府的工作、生活安排,要去過自己的生活,要去做閒雲野鶴。這就證明他們根本不了解新時代的:厩養型的集體新生活時尚!在這種形勢下,他們卻執意要閒雲野鶴的生活—自然生活。這就生出麻煩,即被有關部門一齊拴到牢籠里,——厩養起來,過新生活。那時世上還未成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,也無野生動物保護法,這兩支野鶴就不能得到依法保護,也無處申訴。只有去過這不理解的生活。廣平先生還算幸運,在這新生活中不久,由國學大師劉文典先生保釋出來。故而現在住到了黃河巷,——當然不能再住到朱先生的那舒服的小別墅里,那房子在當時算很好的房子,又在市內風景區圓通山旁,現在是昆明政府連雲賓舘的一部份。是的,好房子只宜新人住,舊人應該挪挪地方。不然怎麼說:風水輪流轉嘛!朱先生一直在新生活里想一個問題:到底我是哪裡出了問題,竟會來到這裡,這個問題他用生命思考了一生,最後都未弄明白!所以就沒走出這個生活!
左者:恩師李廣平,右者:朱麗東先生。攝於朱先生宅所,約一九四五至四九年之間。陳丹青先生對民國文人的儒雅發明了一個詞:民國範兒。很好的詞。劉文典先生,李廣平先生,朱麗東先生,⋯⋯,這些先生學問大,但人生匆匆,我還來不及向他們學點什麼,他們就踉踉蹌蹌地把人生走完。使得我今天的知識如秋風中的落葉——既零亂又枯黃。提筆作文心就慌張。但那時我的人生稚嫩,無法理解——曾經滄海的人生。待後來我的人生有所明白時,我相信:其實他們對新時代有一個用處,就是:現今的領導都喜歡說,自古以來⋯⋯,說完這句,下文就沒有,或者又說些不著邊際的話,這就顯得單薄——象今天的女性審美——紙片美人,當然,這也是一種時尚!如果這些先生在,就可以把"自古以來"這句話的下文說完全,這樣領導的講話就豐滿,就產生出唐朝美女一般的——豐碩美,象楊貴妃和夢露一樣的美,具有火山噴發的衝擊力!詩仙李白見了都贊嘆:哇!真是,雲想衣裳花想容啊!孔聖人見了,眼睜得牛眼一樣大,忘禮驚呼,聖世也:已矣乎!吾未見好色如好領導講話者也。這樣,"自古以來"這句話即可說服天下!這才叫雙贏。而且也能使審美多元化,群眾不易產生視覺疲勞。而且我還知道讓這些文人活下來,有關部門、領導不用花太多的費用,也不必操太多的心。比如廣平先生,他很溫和,見人都有微笑,不和人吵架,——我很了解他,而且一頓吃不超二两飯。越南人在金碧路上開了一個咖啡店—— 《南來順》,他喜歡吃店內的法式硬殼面包,一個就六英寸,我經常幫他去買兩個,他和牛奶一起吃,一次就吃半個。一年下來吃不了幾斤大米。常年穿一套藍色中山服,費不了幾尺布。唯一就是愛拿着支煙,看着煙頭升起的那縷煙,但雲南乃泱泱香煙大省,區區這支煙何足道哉!我很想不通,怎麼我們能高瞻又能遠矚的領導,會沒看到這個弊小利大的交易,竟讓我一個人生稚嫩的人看明白這道理。
這些事說出來,就像山間流水一樣的平淡,但我一生中,——不管歡樂,不管憂傷,都會想起這平淡。
廣平先生坐在書齋里,手里夾着一縷煙,思想望着這縷煙。我就坐在他對面,那時,我十二歲,跟他學詩、學畫、學書法。我向他請教,說,我讀了李商隱的一首無題詩,其中有些不理解。他說,你背誦出來。我就背誦:
昨夜星辰昨夜風,畫樓西畔桂堂東,
身無彩鳳雙飛翼,心有靈犀一點通,
隔座送鉤春酒暖,分曹射覆蠟燈紅,
嗟佘聽鼓應官去,走馬蘭臺類轉蓬!
我問,隔座送鉤——是什麼意思?他一聽,望着煙的思想就活動起來,說,這句和下句都是在寫酒令遊戲。接着又說:昔日我們李家——李鴻章先生家——在上海,是大家族,五百多人住在一起,叔伯兄弟多,熱鬧得很,因人多,每人必須在身上掛一個葫蘆形,刻有李字的銅牌,不然守護在府門口的印度保安無法分辨,就不知道讓誰進門,——就是我也不能認清全部人。當時李府象《紅樓夢》中的賈府一樣,天天是節日,為了消遣這麼多的節日,就常常仿唐朝人玩這個遊戲。
這個酒令遊戲是這樣:喝酒人坐在一張長桌兩旁,備有長柄銀鈎一把,酒杯是上大下小,有杯座,坐一旁的第一人,拿起銀鈎,托起酒杯,轉手把鈎柄送給——坐在對面的第二人,這就是:隔座送鈎。同時,口中念一句詩:少小離家老二回,賀知章的詩是:少小離家老大回,怎麼變成了:老二?接鈎者就要說明老大的去處,回應不出就罰酒。此時,接鈎人則答:老大嫁做商人婦,——白居易《琵琶行》中詩句,這就把老大的去處說明,——嫁走了。接着就又用同樣方法,把鈎送到斜對面之人,念:人面菜花相映紅,崔護的詩是:人面桃花相映紅,桃花怎麼變成了菜花?接銁者念:桃花淨盡菜花開,——劉禹錫《再遊玄都觀》詩句,這也說明了:桃花變菜花的原因,就不喝酒。就又把銀鈎傳遞出去⋯⋯,我靜靜地聽,他望着嫋嫋青煙慢慢地說,我不多話,讓他在如幻的青煙中享受一下往日如夢的繁華,再緩步回到現實的孤寂。
廣平先生接着說,這些酒令也就是遊戲,逗趣而已。不是學詩正道,正道還是多讀李、杜的好詩。而且李商隱的詩,初學者不宜學,它較晦澀,因為,他夾在牛、李(牛僧孺,李德裕)兩黨之爭中,兩邊都有關係,就受兩邊猜忌,做詩就無題,好像雲里霧里。其實這是他的人生狀況。如此而已。
先生的人生境況,好像和李商隱有相似處,但詩並不晦澀。人生相似,詩卻不相似,可以這樣嗎?但這是我人生成長後的想法,當時,我想不到這里,所以沒問這個問題。我當時問的是:什麼詩是好詩?他說,別人想說而沒能說出來,你却说出來,這就是好詩!這樣的詩、文,我今天都未寫出來,很對不起恩師,所以,我還繼續在寫,希望有一天能寫出一首這樣的好詩!
此時煙燒盡了,青煙落下,把頭低在煙蒂上。廣平先生又點燃一支煙,又讓青煙嫋嫋起來。
這些事都是昨天中的事。太陽出來,照過了昨天,正照着今天,還要照到明天去,但三天不會是一天!